這陣子閱讀日本文學最令我驚異之處,是四處可見中國文化之影子。
《源氏物語》共引用了《白樂天詩集》達九十餘次。
白居易的詩在當代就在海內外流傳,是我早先讀白居易傳記便已知曉的,
但日本人對白居易的著迷程度卻是到多番閱讀日本文學後方知。
不只是《源氏物語》,
連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島琦藤春等人的小說裡都提到三番兩次白居易的詩,
即可深深理解白樂天詩文在日本文化植根之深了。
中國的文學家如此繁多,為什麼獨獨白居易具此殊榮?
原因之一勢必與白居易的詩風老嫗能解有關。
其二則牽涉到日本的環境歷史。
家裡另外一本日本和歌集《小倉百人一首》,
收入了日本七世紀至十三世紀跨越六百年歷史的一百位一流詩人每人一首的詩歌集(其中也包含了紫式部)。
這本由對岸學者劉德潤編著的和歌集,
解釋了日本和歌為什麼充滿了閒適悠哉的唯美性,而缺少中國詩歌裡憂國憂民的詩風。
這導因於日本乃獨立海島,長年無外患,
在平安時代初期的三百年裡,幾乎沒有戰亂,連死刑都沒有執行過,
後來雖有若干內憂,但受限於和歌詩人文藝觀的限制,
極少反映現實生活裡的社會動亂,而使日本的和歌充滿了藝術至上,唯美華麗的風格。
他們喜歡歌頌四季、大自然與愛情,
也有不少作為應酬之用的唱和應制詩。
從此角度視之,劉德潤推估白居易多數作品受到平安時代歡迎,
是其部分詩風的審美情趣與之不謀而合,是合理的假設。
白居易確實是唐代詩人群像裡極少數名利雙全的一位,
他不僅年壽極高,而且坐享晚福,
又篤信佛教而號樂天居士,都可以與平安時代的貴族生活找到疊影。
即使到目前為止,中日兩國的源學研究都熱衷著眼於《源氏物語》與白居易詩的關係。
我非研究工作者,亦無緣閱讀這些研究,
僅是主觀地認定,白居易的詩風並非全是寧靜優美的,
他年輕時以社會寫實詩人著稱,留下許多反映民間疾苦的詩組,
徹底與日本和歌的精神背道而馳。
而唐代具有佛思與閒情逸趣的詩人也不乏其人,
同樣富貴兩全的詩佛、田園詩人王維也有近似的情趣,卻無法飄洋過海獲得青睞,
因此,白居易詩的淺顯易懂,
才是助長了他的作品的遠渡重洋征服日本的關鍵吧!
雖然我也在其他日本文學裡曾看過元稹、李白、杜甫、韓愈、吳梅村的詩句,
頻率卻遠不及白居易,
當白居易的詩在日本文學裡如此深入與普及,而幾乎形同是日本文學的一部分,
以致研究日本經典文學者也不得不涉略白居易詩時,
白居易詩是否也等同於日本傳統文化裡的一環呢?
我不免如此狐疑著。
川端康成在1986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演講裡,
以「日本文學與我」為題,以若干位日本和歌詩人的詩句來描述日本文學,
其中竟然也包含了白居易的詩,
意味了白居易的詩確實能代表日本文學的精神,這大概是樂天居士生前所料未及的吧!
除了白居易詩外,
《源氏物語》裡也反覆引用了《史記》、《元稹詩》、《異述志》、《昭明文選》、《仙遊記》等詩文或記事。
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以及屈原投江的故事更是小說裡人盡人皆知的故事(至少在平安時代是家喻戶曉);
引進中國的棉紙、錦緞、音樂、家具都頻頻入文;
連端午節都是日本節慶,懸掛艾草的習俗也不改。
平安時代的貴族男子都識漢字、讀漢書,
日本史書《日本書紀》我曾在紀伊國書屋流覽過,全部以漢字文言文完成,
連日本人自己都得仰賴片假名的翻譯。
《源氏物語》裡還描述男子舉行冠禮,
入大學寮時,得先考漢詩,通過了方可獲進士等,都可見中國文化影響之深。
我雖早知平安時代崇尚唐文化,
但從他們的經典文學裡看到如此鉅細靡遺的描寫,閱讀時還是深受震撼。
而這種漢化的影響,到了現代的學者與文學家身上都仍然可見,
其中夏目漱石就是最標準的例子。
夏目漱石被視為「和漢洋三才」,還出版過漢詩集,外子因深度景仰他,也將其漢詩集蒐購齊全。
夏目漱名本名為夏目金之助,其筆名漱石的由來就引自《世說新語》枕流漱石的典故
(原意: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也藉此可以理解夏目漱石的漢學功力。
精通漢詩的日本文人為數不少,很多漢學家都具有此等修養,
寫文言文時照樣引經據典,寫律詩時對仗、押韻、典故絲毫不差,令人嘖嘖稱奇。
漢學家青木正兒、吉川幸次郎、小川環樹的著作我都拜讀過,
其中吉川的《宋詩概說》是我在大學時修習「中國文學史」時的指定讀物,
後來此中譯本絕版了,
外子經常歡喜地稱許說,這本書跟著我一起嫁過來,是我對家裡藏書所作的最大的貢獻。
顯然,漢學與日本交集之深已達無以復加的地步。
要研究日本文史,熟悉漢文是有如神助,這儼然如研究西洋文史哲學需要認識拉丁文一般;
而要研究漢學,嫻熟日文也同樣視為必須。
因漢學與日本文化的淵源已經造就了太多日本有志之士的投入,
而使日本成為研究漢學不可輕忽的重鎮。
舉目全球,有哪一個國家的經典曾出現如此多中國詩人的詩文呢?
又有哪個國家曾有眾多的文人能做符合格律的漢詩呢?
毫無疑問,答案都是日本啊!
附:全文完成與2010/7/18